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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2024年《霍比特人》《魔戒》在中国进入公版之后,译林、上海译文、新华先锋、安徽文艺、人民文学、磨铁、果麦、中华书局、湖南人民、玉兔文化等多家出版社或出版公司均有出版计划。这种情况被《魔戒》粉丝誉为公版“大战”,而如今“大战”似乎变成了“混战”。
一些出版消息引发了托尔金爱好者的愤怒——目前中华书局在“摩点”众筹平台上放出的样张中,第四章到附录六的标题中仅有第七章“回家”与文景版不同(文景版为“归家”),引发读者关注,中华书局在讨论区承诺“我们会严加审查,宁可不出,也不会出洗稿作品”。
玉兔文化/沐读文化版《魔戒》已众筹成功,但引发了更多的批评。首先是错误使用了商标,一开始封面和书脊使用了托尔金遗产有限公司的注册商标(Tolkien Estate Limited),而这一商标在简体中文世界由世纪文景独家持有。此外,该版本《魔戒》的图片被质疑复制电影剧照和其他创作者的创作,出版方在一片批评声讨中进行了修改,改成了“画师精准生成绘制”的AI插图,再度引发热议。在译本方面,官方放出的样张引发粉丝指责,开场诗被指“像打油诗”,出版社修改后又被网友发现,其修改后的译文是由译林旧版、朱学恒版和杜蕴慈版“缝合”出来的。
世纪文景托尔金作品的责任编辑朱艺星告诉界面文化,根据伯尔尼版权公约,中国拥有作者去世之后50年的版权保护,英国本土则是70年,因此托尔金在英国还没有公版。朱艺星说,此次在中国公版的内容包括托尔金生前独立创作发表的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霍比特人》《魔戒》三部曲以及亲子绘本《幸福先生》《圣诞老爸的来信》《哈莫农夫贾尔斯》等。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作品之外,托尔金还有许多内容在生前没有发表过。他的小儿子克里斯托弗·托尔金整理了父亲遗留的大量笔记文献,完成了《精灵宝钻》《未完的传说》、中洲远古三大传说《贝伦与露西恩》《胡林的子女》《刚多林的陷落》、全套《中洲历史》等。由于经过了克里斯托弗的编辑和整理,这些作品的版权此次并没有到期。即便是在公版之后,也只有作为托尔金遗产有限公司简体中文唯一授权方的世纪文景,才可以使用其申请商标的“束”字logo和托尔金的亲笔签名。
01 版本之选
“托尔金博大精深,想要做好他的作品没有那么简单。”朱艺星说,“不是说像做一个普通的小说那样,作者去世满50年了,就来出一出。”
如何挑选《魔戒》《霍比特人》的英文版本为底本进行翻译,是公版出版首先面临的问题。一位网名为“zionius”的爱好者被译林世界文学出版中心负责人吴莹莹称为“大专家”。zionius告诉界面文化,初版《魔戒》的时间是1954年,托尔金本人在1965年做了一次修改,托尔金去世之后又有过多次小改动;到了1994年,出版社用扫描的方式将《魔戒》录进电脑里,在OCR识别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错别字等错误;2004年,有人开始对照最早的版本把历年来积累的错误改正,此后又经过几轮修补,一直到2021年的最新版,才被认为是目前为止最好的版本。然而,尽管每次重新排版会更正一些老错误,但也会引入新错误。托尔金的英国出版商雷纳·昂温曾经感叹,需要一百年才能得到一部没有错误的《魔戒》。在版本选择问题上,中国的出版社曾经吃过亏,zionius说,英国版权方最初给文景的底本甚至都不是2004版,而是更老的版本,直到近年文景《魔戒》才采用了2021版为底本。
zionius发现,2021版里也存在一些错误,他请美国的朋友到收藏托尔金手稿的图书馆进行确认,最终认定其中一些错误是出版社在1954年的时候就搞错了,有些则是1994年引入的OCR错误。他把这些发现提交给了英国的《魔戒》出版商,目前这些“捉虫”成果还没有得到完全接受,出版社的查证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版本不仅影响文本质量,也影响到了图片质量。zionius指出,1994年铅印版变为电子版时,被扫描的底版印刷质量本身就很差,有大量印版污损,但此后几乎所有版本都以该版本为基础,“原版1954年图片中的双线到了最近三十年都变成一根线了。”
在目前的公版大战中,zionius注意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好读文化版《霍比特人》就是利用版本来打造差异性的。一般来说,出版社倾向于选择最新版本进行翻译,好读文化版则以1937年的初版为底本。托尔金是先写了《霍比特人》再创作了《魔戒》,为了衔接上《魔戒》的剧情,作者对之后版本的《霍比特人》进行了情节修改,因此zionius认为初版《霍比特人》可以说是“原汁原味”。
02 翻译难点
在中国国内产生较大影响的《魔戒》,是2001年由译林推出的丁棣、姚锦镕、汤定九、李尧等人的翻译版本,译林出版的朱学恒译本,以及文景出版的由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合译版本。
想要翻译好《魔戒》并不容易,网络上对各种版本的“捉虫”至今仍在继续,有些译本曾遭到粉丝的严厉批评。译林公版《魔戒》译者屈畅说,“如果不了解奇幻文化,甚至是抱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就很难做成一个好版本。任何一个好的译本,首先是要有爱。”屈畅此前曾翻译过乔治·马丁的《冰与火之歌》。
在屈畅看来,托尔金是奇幻文学的祖师爷,作品带动了美国奇幻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发展,由于当时中国大陆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因此奇幻文学是通过中国台湾地区流行到大陆的。最早比较受到认可的《魔戒》译本是朱学恒翻译的,朱学恒是奇幻文化的推广者,在奇幻圈子中拥有威望。后来,邓嘉宛帮助朱学恒整理出版,又翻译了《精灵宝钻》,她的专业性获得了读者认可。朱学恒、邓嘉宛均为中国台湾地区译者。
译林旧版“文字非常清爽,有经典文学的韵味在里面”,但问题在于“不是奇幻圈子里的人做的”。屈畅介绍,译者不了解故事背后的人文,对奇幻文学的文化符号缺乏敏感,比如会把“精灵”、“矮人”译成童话式的“小精灵”、“小矮人”,对第二世界(作者创造的另一个完整的世界)的世界观设定也了解较少,“更容易被圈内的读者攻击”。
zionius说,托尔金是牛津大学英语系教授,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懂英语的人之一,“用词非常精准,换成另一个词味道就不一样。”此外,托尔金还喜欢玩和词源有关的文字游戏。举例来说,书中的人物白袍萨茹曼和他所在的欧尔桑克塔这两个词都源自古英语,含义是cunning。该词本意是“知识,技艺,精巧”,后来变成贬义的“狡猾”——这一词义变迁也象征了萨茹曼的蜕变。朱艺星介绍,托尔金喜欢发明语言,他先发明了精灵的语言,才需要一个世界的故事和人物来讲这些话。
托尔金还喜欢读古代欧洲的创世神话和英雄史诗,其写作目的就是为祖国英格兰创作这样的神话。无论是《霍比特人》还是《魔戒》,都只是整体世界观的一个方面,对这个世界中的人物、种族、地理、历法、风俗习惯,他都进行了规定和说明。令朱艺星印象深刻的是,霍比特人的历法和精灵历法、矮人历法各不相同,和现在的人类历法也存在差距,托尔金不是胡乱写的,是经过计算制定的。她认为,世界设定的详细程度是托尔金作品与其他作品的重要区别所在。“《哈利·波特》我也很喜欢,但没有《魔戒》的世界那么复杂。”
03 洗稿之辨
“如果一位译者真正从头开始翻译,要克服非常多的困难,而且需要很多人来合作。”朱艺星说,单独一个译者很难做到英文和中文都很好,同时又懂精灵语、懂地理,还懂历法。
此前文景版《魔戒》,由邓嘉宛译故事,杜蕴慈译诗歌,石中歌负责统稿和附录的翻译工作。屈畅也选择了翻译《冰与火之歌》的搭档赵琳合译《魔戒》,目前初稿已经完成,他说“远远不能算是完工,可能只完成了30%”,因为《魔戒》要“不断地抠细节,不断地修改”,完善译文将是初译耗时的许多倍。屈畅想要精益求精,但也面对着时间压力,以期在2024年内出版完成。
文景从2013年开始出版《魔戒》,共售出近100万册,重版多次仍在不断修订内文。朱艺星说,“我不觉得2013年出版时有懈怠或敷衍的成分,那时也是在精益求精,只不过当时对托尔金的研究还没有很深入,我们也在和读者共同学习。”他们和zionius等专业度很高的读者进行合作,邀请他们校对,“多的时候修改近100页,少的时候十几页,”修改至今依然在继续。
朱艺星对《魔戒》公版充满了期待,因为“出版社做书会有一定的惯性,想知道会不会有更好的翻译和更好的制作”。在翻译是否可能雷同的问题上,她也表示,全中国懂精灵语的就只有几个人,译者和出版社去参考他们的回答,翻译出的内容就可能差不多,“但我们能明显发现有一些是抄袭和洗稿。”
“直接抄别人的肯定不行,但是可以学习别人的长处,”屈畅说。初稿完成前,他不看其他版本,初稿完成后会“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资料都搜集过来,尽可能地核对,因为每个人的视角不一样,对译者来说这是学习的过程”。
在此次《魔戒》《霍比特人》公版大战中,可能出现的译文抄袭或“洗稿”行为是一大关注热点。正在众筹的玉兔文化版《魔戒》,预览给出的开场诗前三句开头与文景版完全一致,其他内容与朱学恒译本几乎完全相同。但如果两个译本都忠于原文,且采用同一套译名,要认定相似之处是洗稿还是偶然并非易事。
屈畅说,《魔戒》这个圈子已有二十几年的历史,许多名词已固定下来,他在翻译时,99%名词沿用了约定俗称的译法,这意味着绝大部分和文景版的名词差不多。
zionius认为,除了用机器查重之外,更有力的证据是比较译本的错误。“如果两个译本的误译之处几乎完全一致,就不大可能纯出于偶然。此外,在洗稿版里,原本流畅的表达时常会为了避嫌而变得生涩,原本统一的译法和译名时常因只改动了一两处而变得前后不一。”
04 图片侵权
插图侵权也是托尔金公版讨论的重点。zionius提到了图片侵权一种可能形式——托尔金画了100多幅《魔戒》相关的绘画,2021年,哈珀·柯林斯出版了托尔金插图版的《魔戒》,选了30多幅托尔金的画,每一张配在哪里都是哈珀·柯林斯编辑决定的。“个人认为,它在内容选择和编排上具有一定独创性,当然可能也有人认为这是不产生著作权的编辑行为,比如有家出版社最近出了《魔戒》,图片选择和编排完全沿用了哈珀·柯林斯2021版。这样做是否正当,得看法律专家的观点,不过我想至少在道义上不太合适。”
北京市观韬(济南)律师事务所执行合伙人、知识产权律师、山东省知识产权服务协会副会长郭婧告诉界面文化,著作权(版权)是自创作者创作出作品的时候产生的,无论该作品是否发表,创作者均享有该作品的著作权。如果基于原作品进行改编、翻译、汇编等形成的作品,则改编人、翻译人、汇编人享有其对应的著作权,但其在行使著作权的时候不得侵犯原作品的著作权。她指出:“新作品作为汇编作品,也是享有著作权的;如果对原作品进行翻译,翻译者也会享有翻译作品的著作权。”
插画师Norloth介绍,直接照着电影剧照来画插图,不仅存在版权上的问题——版权属于华纳——本身也是一种“非常敷衍的、不尊重小说、不尊重插画行业的行为”,临摹缺乏原创性,“甚至不属于插画”。
她关注到,不止一家出版社涉嫌使用“AI与电影剧照混合生成的图”。“业内大部分从业者反对AI制图,因为AI图本身虽然看似没有直接侵权,但生成AI图所用的图库可能抓取了大量插画作品,而艺术家本身并没有授权自己的画作被AI图库抓取和收录。插画界认为这是一种间接侵权,只是目前法律还没有跟上技术的速度,所以管不了。”
知识产权律师郭婧也谈到,目前现行法律规定中尚没有对这部分作品权属的直接认定,司法实践中对于AI作品相关著作权问题仍在探索过程中。有观点认为AI也是一种工具,利用这种工具产生的作品本身也具备创作作品属性,也享有著作权。AI图片形成用到的图库在未征得著作权人许可情况下使用其作品,可能牵涉到图库所在平台对于作品使用是否合法等一系列问题,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时至今日,《魔戒》电影的美术设计和艾伦·李、约翰·豪等艺术家的插画已深入人心,Norloth也非常热爱这些设计和插画。但她认为,原创插画师应尽力摆脱这些形象的束缚。以甘道夫为例,因为长相和穿戴有非常具体的文字描述,所以不同插画师绘制出来的形象可能会差不多。但是插画师应该尽力符合文字的描述,同时摆脱既定的形象,因为既定的形象本身只是某个创作者或某群创作者带给读者的一种版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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