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音乐先声  蛇木

编辑|范志辉

纵观近年来日本流行音乐榜单，如Oricon、Spotify、iTunes和Apple Music，有好几个名字几乎成霸榜的态势：米津玄师、YOASOBI、须田景凪、Yorushika、ADO、REOL……

图注：Billboard-JAPAN-2023上半年TOP-Artists

不过我们发现，这些风格不一的音乐人背后，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从Vocaloid中成长起来的音乐人。

你不知道的Vocaloid

提到Vocaloid，大部分人可能有点陌生，但说起初音未来，哪怕不熟悉二次元的朋友，也会眼熟这个可爱的绿色双马尾的女生形象，又或者在哪里听过《甩葱歌》的洗脑旋律。

Vocaloid是由日本YAMAHA公司开发的电子歌声合成技术，以及应用该技术的软件的合称。2007年，日本Crypton Future Media公司（以下简称“C社”），采样配音演员藤田咲的声音，基于Vocaloid技术开发出一款音源库软件，并专门设计出贴合音色的虚拟形象——一位梳着长长双马尾、发色葱绿、兼具萌和酷特质的少女，初音未来由此诞生。

“为一款语音合成软件赋予拟人化形象”这一产品策略，在二次元文化盛行的日本大受欢迎。除了专业的音乐从业者，没接触过虚拟人声技术的动漫迷、音乐爱好者、喜欢新鲜事物的科技宅等人群也纷纷抢购。数据显示，仅发售三个月，其销量就创下音乐软件里罕见的25000套。

而使用Vocaloid软件的创作者（以下简称“P主”）利用初音未来制作一首原创歌曲的过程大致如下：完成词曲创作后，通过在软件中各音调区域输入歌词、调整每个单词的声音参数，来完成单独的人声清唱部分，之后再进行编曲、混音等步骤，最终合成一首完整的歌曲。这也意味着，Vocaloid技术第一次真正实现了人声的全机械化处理，初音未来因此可以成为每一个创作者的专属歌手，轻松解决“邀请歌手演唱录音”这一原本昂贵又困难的环节。

软件引擎也提供了多项可调整的声音参数，如音速VEL、声音明亮度BRI、透明感CLE、影响气声效果的呼吸度BRE、产生嘶吼效果的咆哮声GWL等等，这赋予了音乐人极大的创作自由，加速了“卧室音乐人”这一群体的壮大。

技术的革新，自然而然会带来艺术表达的多元。创作的便捷性使得Vocaloid在日本作为音乐创作工具广泛普及，还经常出现投稿作品的词曲、人声调教、封面绘画、PV制作等全是一个人包办的情况。这些“一体机”P主以个人兴趣和热情为动力，没有商业方面的顾虑，因此许多作品无论是编曲风格还是歌词所涉内容，都是一般流行歌曲中极为少见的。他们会对历史、社会、哲学等问题表达独到的思考，流露着和主流市场截然不同的音乐气质。

而在初音未来推出的前一年，NICONICO动画网站成立，其首创的“弹幕”实时评论功能让它迅速成为日本ACG文化的大本营。而只需要满足“使用Vocaloid”这一个条件，不论什么类型和内容的音乐作品都可以投稿到NICONICO的Vocaloid专区。

当时，P主用初音未来创作出音乐作品，也会第一时间上传到NICONICO，这里很快就成为活力十足的Vocaloid文化社区。因此，除了高手，无数新人也踊跃创作投稿。

对于普通乐迷来说，“能够听到特别的音乐”是他们沉迷Vocaloid的原因。2010年前后的日本乐坛被AKB48等偶像团队霸屏，音乐类型难免单调，而Vocaloid专区的音乐竟然如此丰富多样、新鲜有趣，自成一个微缩的流行乐坛，越来越多人会被吸引去接触Vocaloid歌曲，也就毫不意外了。

初音未来诞生仅一个月，NICONICO上就出现了一个叫“Vocaloid周刊”的非官方音乐排行榜，它统计所有Vocaloid歌曲的当周播放数据，并通过公式计算得出当周“冠军”歌曲。听众可以在这个“民间Billboard”排行榜上找到推荐曲目，P主们也以作品上榜为荣，逐渐形成了良性的竞争氛围，优秀作品不断涌现。

在Vocaloid诞生初期，经由音乐爱好者的大浪淘沙，质量高的歌曲自能脱颖而出，播放量也会水涨船高。在NICONICO播放量达到一百万的歌曲被称为“传说曲”，2008-2013年传说曲的数量逐年攀升。

一时间，Vocaloid音乐与NICONICO网站的弹幕文化相辅相成，共享人气与热度。

V圈衰落史

如今看来，2008-2013年是V圈的全盛期，百花齐放，孵化了众多才华横溢的实力音乐人如wowaka、deco27和米津玄师。

直至2014年，Vocaloid在发售后的第七年，迎来了衰退的危机。年度“传说曲”从前年的11首骤降至1首，这表明V圈的听众数量和讨论热度双双滑坡。

图注：2007-2021年度传说曲数量对比

造成这一现象，有着多方原因。

尽管Vocaloid凭借低入门门槛和高创作自由度吸引了大量人才，但不可忽视的是，它是借助虚拟偶像的概念发展起来的，工具性和偶像性是其不能回避的两个特性。Vocaloid本身就是商业的产物，偶像的性质也天然地给商业企划运作留下空间。

2011年开始，一位叫jin的新人P主投稿了3首作品，并将其世界观命名为“阳炎project”，其中1首作品成绩亮眼，更将如日中天的神曲《千本樱》斩下夺魁。商业公司1st恰逢时机找上门，希望能与jin展开合作，使用最新推出的虚拟歌姬IA演唱接下来的“阳炎”系列歌曲，双方一拍即合。

注水，刷榜，炒作……在1st的商业运作下，Vocaloid周刊变成“阳炎独秀”，其他音乐人的新曲攒了一周的数据也赶不上阳炎作品一天刷出来的数据。更夸张的是，不止新曲占得头筹，阳炎旧曲也将榜前二十的名次一一挤占，给其他P主的腾出来的空间少之又少。

两年时间里，“阳炎系列”大获成功，但V圈原先由音乐人自主创作的天然生态却被涌入的商业因素破坏了。

面对“霸榜”现象，V圈其他创作者抗议无效，有部分人因作品缺乏流量、无法出头而变得心灰意冷，亦有人面对一步登天的商业成功的捷径失去了创作的初心……纷纷扰扰，唯独音乐变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环。2014年在“阳炎”系列告一段落的同时，V圈也陷入了没落。除了上述原因，老人的出走隐退和新人的补充不足，也是造成V圈低谷的重要因素。

前面提到Vocaloid本身的偶像性，不论是初音未来还是后来的镜音双子等虚拟偶像，都有自己详细的人设，音源库的声优在录音时就被要求特别重视歌姬的角色性。

这也导致P主必须凭借虚拟歌姬的名义才能创作乐曲，ACG圈外人想要通过Vocaloid作曲，也必须认同虚拟偶像的角色设定，而不能自己另辟蹊径，这无疑会成为创作路上的桎梏。

同时，虚拟偶像的音源库使用再方便，发出的声音和真实人声始终存在质的区别，所以很多音乐人在后期还是会向往“人声带来的感动”而离开。而且，由于V圈终究是一个亚文化圈子，二次元的影响力有限，虚拟歌声爱好者的数量远远少于喜欢人声流行乐的人群。也就是说，Vocaloid提供了让素人起飞的初始平台和渠道，让他们的才华得到主流公司的赏识。但为了让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听到，离开V圈出道在大多数时候就成为了必然的选择。

图注：从唱见成功实现主流出道的REOL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作为V圈文化最主要活动平台的NICONICO网站，自身并没有跟上时代的发展——画质差、付费难、移动端开发困难等问题赶跑了大量用户，在与YouTube的竞争中节节败退。

2014年之后，很多新人P主的活跃平台从NICONICO开始转到YouTube，Vocaloid作品有了更高的传播度，从日本二次元范畴开始破圈，越来越多非Vocaloid听众也变成乐迷，出现多首现象级点击率的作品，与流行曲的界线变得模糊。也有很多像DECO*27这样从2009年就活跃的大前辈P主及时抓住机会转战平台，如今在YouTube上达成惊人的百万粉丝成就。

总体而言，2014-2016年间，有实力的前辈逐渐出走，又暂时没有水平亮眼的新人出现；周刊上新曲乏力明显，在榜的大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旧曲。连播放歌曲的平台也在衰退，V圈又怎能独善其身？凋零在所难免。

V圈为何能第二春？

尽管商业资本的冲击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从2015年开始，V圈在衰落大潮下依然能曙光不灭，2016至今甚至焕发了第二春。

究其原因，是经过近十年的发展成长，V圈已成长为一个有机的创作生态圈。

2007年，初音未来推出后掀起了一股二创风潮，大量同人作品开始涌现，亦衍生出许多关于虚拟偶像的版权使用问题。为此，C社专门设立了一个创作分享网络平台Piapro（Peer Production的缩写），希望在这里“拥有各式各样知识与特长的朋友们可以共同分享和创造信息”，并支持音乐、文字、图片、视频、3D模型等内容的发布。

为了培养良性创作的土壤，C社针对旗下一众虚拟偶像，编写了PCL角色授权协议和角色使用指南，做出明确的版权界定。PCL协议和知识共享（Creative Commons）模式的存在，让不同领域的创作者可以在符合版权协议的前提下，友好交流合作。“歌曲版权属于歌曲创作者，不是属于初音未来”的平台规则，大大增强了P主们的创作热情。他们可以在Piapro中取得用于创作PV的图片素材，也会上传自己歌曲的歌谱、歌词、音乐伴奏等供免费下载，由此衍生出“唱见”——专门翻唱Vocaloid作品的歌手，以及“舞见”——原创或翻跳的Vocaloid作品的舞者，以及其他各类二创。

慢慢地，Piapro成为了一个鼓励同人作品分享、展示、创作交流的CGM型（Consumer Generated Media消费者生成媒体）内容投稿网站，汇聚了大量创作人才，不同的组合不断碰撞出新的作品。Piapro后面也成为C社征集创意的平台，多次征集收录歌曲、年度人物形象和角色模块设计方案等，各合作厂商也定期举办征稿活动，为V圈人提供了大量工作机会。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Vocaloid歌曲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音域和语速，人声演唱难度非常高，因此很多有天分和实力的歌手通过做“唱见”打响名堂，中国观众十分熟悉的“小美”美依礼芽，就是唱见出身。

图注：GARNiDELiA 2位成员美依礼芽和toku都是V圈出身

经过低潮期的沉淀，进入VOCALOID社区开始创作的新人数量也逐渐增长，他们的制作能力也日渐成熟。那些留在VOCALOID进行创作的老P主们也在持续地进步，制作出了更为出色的乐曲，V圈因此能不断吸引新鲜血液加入。

年仅18岁的“最强日本新人”Ado便是其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一位。

她从小学起就喜欢听Vocaloid音乐，15岁首次在Piapro上传翻唱曲，正式成为一名唱见，她极具辨识度的声音也吸引了不少P主来合作。2020年，高中生Ado发表由P主 syudou原创的歌曲《うっせぇわ（烦死了）》并宣布正式出道。该曲一个月就突破500万播放量，MV点击率接近3亿；斩获Billboard Japan Hot 100、Spotify日本Viral TOP50等多个音乐榜单冠军之位。

一曲爆红的她在2021年更夺得韩国MAMA亚洲最佳新人奖(日本)、第 63 届日本唱片大奖特别奖以及2021 年Oricon 年度新人销量第一名，成为史上首位没有推出实体碟便有此佳绩的歌手。2022年，Ado和众多优秀P主合作，推出包含14首收录曲的首张个人专辑《狂言》，同样成绩斐然。

图注：Ado油管粉丝破五百万，多首作品播放量破亿

除了Ado之外，米津玄师、YOASOBI、须田景凪、Yorushika（夜鹿）、ずっと真夜中でいいのに（一直在深夜中该多好）、神山羊等一众由Vocaloid成功孵化的J-Pop 新世代音乐人，不论在V圈还是日本流行音乐圈，都创作出了大量优秀的作品。他们影响并鼓励着新一代的音乐人进入V圈，汲取其中的养分，并施展自己独特的创作才华。

从V圈的触底反弹可见，内容平台的规范运营是创作者最有力的支持，让音乐人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自由创作，并得到应得的劳动报酬，形成音乐圈子的良性循环。

结语

从2007年至今，Vocaloid孵化出大量有才华的音乐人，如今或活跃在主流音乐圈，或在幕后发光发热，遍布音乐产业的每个角落，为日本音乐文化注入崭新的元素。

十余年起伏兴衰，人来人往，庆幸的是，V圈在最开始吸引大家的那种开放包容的创作氛围没有改变。

而只要继续保持这股自由的活水，打通优秀作品的上升渠道，不管外部环境和潮流风向的变迁，V圈就始终能吸引新鲜血液加入，继续共同打造这个丰富多元的音乐世界，并反哺给后来者。